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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魚骨  他們說這條江在幾十年前是用麻繩捕魚的。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爍著陶醉的光輝。  漠那小鎮的人們一到冬天就談論起關于這條江的故事。風雪像銷甲一樣包圍了鎮子的時候,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去望大地,都給人一種白茫茫的感覺。而逼人的寒冷也像瘟疫一樣彌漫了整個小鎮。  也記不得是哪一天了,總之是有那么一天,漠那小鎮最敏感的女人旗旗大嬸忽然向全鎮的人宣告了一條重要的消息:  鎮長成山家門前晃著一堆魚骨。其中有一根魚脊骨像大拇指那般粗。它們是鮮魚的魚骨,魚骨上纏著帶著紅色腥味的血絲。  于是,鎮子上男女老少就像去趕著看一場露天電影似的,紛紛走出自家的門院帶著驚喜和疑惑去看那一堆魚骨。  那真的是一堆魚骨,旗旗大嬸沒有說錯。它們很生動地躺在一片白雪地上,極北的太陽很冷清地照出它們象牙般的膚色。  “嗬呀,這么漂亮的魚骨,一定是條二三十斤的大魚!”旗旗大嬸在人群中感慨著,然后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說,“外鄉人,你沒有見過這樣的魚骨吧?”  “這么粗的我見過,但這么漂亮的沒見過。”  “就是,你們看,這魚骨是沒有下過鍋的。”旗旗大嬸像一頭母熊似的笨拙地擠出人群,蹲在那一堆魚骨旁,把那塊最粗的揀在手中,嗬呀呀地大叫著,好像是意外拾到一塊狗頭金似的,潮紅的雙頰不由得微微抖動起來:  “是用刀剔下來的,這條小細紋就是刀痕。這么的嫩,我的天哪,多少年沒有見過這么好的魚骨了!我說,我們這條江開了懷了!”  “是啊,這條江開了懷了!”有人跟著說。  漠那小鎮的人們把這條江看得跟女人一樣親切。這條江在幾十年前,可以很隨意地用麻繩系起一張網,撒在江中,然后魚就像爬滿了籬笆的葫蘆似的鉆了一網。起網時魚尾翻卷,鱗光閃爍,那真是讓人百思不厭的美好時光。  可是幾十年后,這條江就像女人過了青春期,再也生不出來孩子來了。江水不似往昔那般喧囂,它平靜而沉穩,就像個行將入土的人。而漠那小鎮的人們,一到漫漫長冬的時刻,就熱切地思戀起她的過去。  人們議論了一番,興致就蓬勃起來了。大家紛紛回家,準備著捕魚的工具。旗旗大嬸很慷慨地把那塊最精彩的魚骨送給我了。那么鮮嫩,那么涼爽,那么美麗的一塊魚骨。  傍晚,天氣驟然冷起來。白蒙蒙的江面上彌漫著無邊的寒氣。旗旗大嬸鑿好了第一口冰眼,將一張插三的大網甩進江底。  平素寂靜的江面霎時活躍起來了。遠遠近近的都是人影。近處的人影像被風搖擺的黑橡樹,而遠處的人影則模模糊糊的像夜空中的云彩。  旗旗大嬸的鬢角出了許多汗,蒙蒙的濕氣很快把她露在圍巾外的頭發裹上一層白霜。她還沒吃晚飯,她已經打算讓旗旗回鎮子給她取點吃的。  旗旗是個十歲的女孩,是旗旗大嬸在三十五歲還不能生孩子時抱養的。她聰穎而又美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總是像星星一樣閃個不休。旗旗大嬸常常說旗旗的眼睛晃得她直頭暈。  旗旗在生火盆。她已經把小碎柈子架在里面,再往縫隙間塞樺樹皮。她穿著一件棗紅色的棉襖,圓鼓隆咚的,更顯出她的可愛來。  旗旗大嬸走上前劃著了火柴,火盆像觸了電似的猛地抖動了一下,接著,紅紅的火苗就躥了起來。旗旗伸出手去烤火,整個臉被映得通紅。  “媽媽,你看開花襖爺爺。”  旗旗指著十幾米外的人影說。  “外鄉人,你看看,人一來了精神,病也就沒了,那老開花襖病了兩三年,不也出來了嗎?”  我一到漠那小鎮就聽說過“開花襖”這個人物。如今旗旗大嬸又提起他來,倒有一種非見他不可的欲望了。  “你別去看他,他這人一輩子見著兩種東西眼睛要放綠光:一種是魚,一種是女人!”  旗旗大嬸剛一說完,旗旗就嘻嘻地笑了。我問旗旗為什么笑,旗旗趴在我的肩頭說:  “開花襖爺爺愛睡女人,一輩子睡了好幾大炕。”  “旗旗,你在跟人家說什么?”  “我在向她要那塊魚骨呢。”旗旗沖我乖巧地睞了睞眼睛。  “你馬上就要有一塊更漂亮的魚骨了,你怎么還要?”  “那塊魚骨好像是透明的。”旗旗又說。  “你馬上也會有一塊更透明的!”旗旗大嬸從手腕上解下鑰匙,把它掛到旗旗的脖子上,“去回鎮子拿點吃的來。”旗旗大嬸在旗旗的耳朵邊吩咐了一會,旗旗點點頭,就走了。  天色越來越昏暗,寒冷越發像刀子一樣地逼人了。江面上到處是青凜凜的冰堆,冰眼上用于控網的木桿子黑黝黝地探入江中,只露出一米左右的端頭。  旗旗大嬸握著冰釬,開始鑿第二口冰眼了。她邊干邊跟我說她多少年沒這么痛快地干過活了,不然怎么會養下這一身的肥肉?她那口氣和動作,好像一定要在這次捕魚中刮掉幾斤肉,變得苗條一點不可。可我卻覺得,旗旗大嬸胖起來才更有風度。我把這種想法告訴她,她彎著腰驚天動地大笑了一通,那笑聲仿佛要把松枝上的雪團都震下來:  “老天爺,我還有風度?我這輩子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夠風度的了!”  我知道,旗旗大嬸年輕時因為生不出孩子,她男人就像甩一條老狗似的把她扔了。所以,旗旗大嬸這十幾年一直是獨居。  “那么你男人現在到哪去了?”  “十幾年了,連個消息也沒有。不想他是說瞎話,想他又讓人氣得慌。聽人說,女人生不出孩子來,多半怪男人!那時我氣得真想跟老開花襖睡幾宿,看看能不能懷上!”  “那你怎么沒那樣做呢?”  “開花襖年紀太大,不是養孩子的年齡了。別的男人呢,有媳婦的有媳婦,沒媳婦的都盯著花姑娘看,我也不能做損人的事。”  旗旗大嬸說的時候毫無怨恨之情。我想那是痛苦埋得太深,就把它看得平淡了。  旗旗送來了晚飯。旗旗大嬸分一半給我,然后就顧自坐在冰堆上,圍著火盆吃起來。  這一宿我們都要守在江面上。一般的漁汛期,要接連幾天不合眼。每隔半小時就要起一次網,那種緊張感和幸福感,就像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戰。  一個小時過去后,旗旗大嬸打算起第一片網了。起網前,她先讓旗旗遠遠地走開。因為旗旗的外號叫“貓咪”。鎮里的人都忌諱捕魚時帶上這樣的孩子。  “旗旗,你先到江岸上玩一會兒。”  “江岸上有什么好玩的?我要看起網。”  “你到那里拿兩根樹枝來。”  “拿樹枝做什么呢?”  “起網用。”  “起網要用樹枝呀?”旗旗驚叫了一聲,就歡呼著去拿樹枝了。旗旗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趕上捕魚。  旗旗大嬸沖我笑笑,把棉巴掌脫掉,抽出冰眼中的木桿,然后解下網頭。借著火盆的猩紅的火苗,我見旗旗大嬸的臉紫紅得像雞冠花。  “這網頭很輕,好像是……”旗旗大嬸顧自說著,蹲在冰眼前熟練地拽起網來。  銀白的魚網從黑沉沉的江水中被提出來了。一出水面,它們就變成了一塊大花布。網上有的地方恰恰被火光照著,就成了一片霞光;有的地方隱在夜色中,就變成了灰藍。旗旗大嬸沉默著,我沉默著,寒風也冷峭地沉默著,只有火盆熱烈地響著,那些貪婪的火舌活躍地舔著夜色。  整片網起出來了,沒有一條魚。旗旗大嬸一屁股坐在冰上,陰郁地抽起煙來。旗旗大嬸抽煙抽得很兇。  “你騙我!”旗旗看到網已經起出來了,就把兩根樹枝扔在江上,哭著跑了。  “旗旗,回來!”我起身去攆。  “別管她,讓她跑吧。這只小貓咪,在這會把魚嚇跑的。”  旗旗大嬸掐滅了煙,又把網抖摟著下到江里。我擔心著旗旗,便起身去尋。  開花襖佝僂著背,正被旗旗驅使著起網。旗旗見了我,竟理都不理,那神情,分明是說我和旗旗大嬸合伙騙了她。  “旗旗,要逮不著大的,你可有個啥看頭?”開花襖說她。  “逮條小魚也行,這不著也行!”旗旗帶著哭腔執拗地說。  結果,這一網比旗旗大嬸要幸運一些,有一條筷子般長的狗魚撞上了網。漠那小鎮的人戲稱狗魚是穿花裙子的,因為它的身上全是斑斕的花紋。  “我有了一條穿花裙子的魚了!”旗旗提著魚,在江面上跑著,呼喊著。  開花襖今年八十歲了,年輕時一直是淘金漢。解放后,他在合作社里喂牲口,閑時出去打魚,是遠近聞名的捕魚能手。人們說他的金子多得可以再建一個漠那小鎮。從六十歲開始,一聽說沒兒沒女的老太婆沒人要了,他就把她背回家。這樣,一共背了七個老太婆,他為她們送了終,然后把她們埋葬在一片墳地上,豎起木碑。我倒覺得開花襖有些俠義之舉。  開花襖見了我,就問城里的女人都像我這樣單薄么。我搖搖頭,他就笑著說:  “漠那小鎮的女人才叫女人。”  “你是說她們胖,是吧?”  “不光是胖。”開花襖詭秘地笑了。夜色中他的笑聲顯得很凄厲,有點像貓頭鷹叫。  “聽說你的金子足足可以再建個漠那小鎮。”  “那是鬼話,我有什么金子。”  “可你給七個老太婆送了終。”  “只要我有口氣,沒人要的老太婆我仍要去背。”  “你背她們有什么用呢?”  “女人不能孤零零地一個人死。”開花襖坐在江上,捅了捅火盆。火盆騰起一束璀璨的火星,煙花似的閃耀。  “是女人把我帶到這世上的,不能虧待了她們。”  旗旗展覽夠了那條狗魚,興高采烈地回來了。開花襖跟我們說,這條江現在沒開懷,旗旗大嬸的判斷錯了。  “旗旗大嬸是最精明的人,怎么會說錯呢?”  “我熟悉這條江就像熟悉女人一樣,這不是漁汛。”  “可那堆魚骨怎么說呢?”  “那魚骨是鮮的不錯,可那不是這條江的。”  “你怎么知道?”  “我說了,熟悉這條江我就跟熟悉女人一樣。”開花襖說。  “那你為什么還要守在這里?”  “因為這是我最后一次守江了。”  開花襖說得夠莊嚴的。我不知道他這一輩子守過多少次江了,但我想他每次的守江歷史一定是輝煌的。  我走上江岸,把皮襖裹緊,站在黑沉沉的柳毛叢中。此時的漠那小鎮,在風雪中靜靜地沉睡了。鎮子中聽不見狗吠,所有的房屋都融在蒙蒙的夜色中,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而這條冰封的大江,卻漁火點點,人影綽綽,全然一幅原始村落的平和的生活圖畫。  旗旗大嬸起了三片網,都空,她忽然懷疑起那一堆魚骨來。旗旗終究還是孩子,現在早就跟旗旗大嬸說個不休了。旗旗大嬸讓她回家睡覺,她說什么也不肯。她說她長這么大了,還沒有得著像我這塊這么漂亮的魚骨。  后半夜是最難捱的時光。寒冷、饑餓、疲乏同時襲來。我覺得雙腿已經凍得麻木不堪,真想帶著旗旗回鎮子了。夜空中的繁星好像高我們這般的近,又那般的遠。  開花襖喝了一瓶白酒,坐在江上對著火盆唱起沙啞的歌子。歌詞大意是講一個女人思夫的情緒。那歌子雖然很低沉,但卻飽含著一種深沉的韻味。旗旗便又跟我說:  “開花襖爺爺不光愛睡女人,還愛唱歌子呀?”  我笑笑,不知該如何對旗旗講。后來旗旗大嬸對她說:  “是人就愛唱歌子。”  “那你為什么不愛唱呢?”  旗旗大嬸不出聲了。我見她的眼睛濕潤了。她使襖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然后深情地唱起一支歌來:  在冰封的河流上,  跑著我心愛的雪橇。  雪橇上有我的糧食  和取暖的干草,  還有一個  美麗的姑娘,夕陽下  抱著我的小娃娃。  旗旗大嬸唱完就哭了,哭完又笑了,笑過之后就找開花襖要酒喝去了。我和旗旗抱在一塊,癡迷地望著朦朧的漠那小鎮和遠方的大山。  如果讓我說出對生命的認識的話,那么我會說漠那小鎮是個有生命的地方。  凌晨四點多鐘,旗旗大嬸已經起了十二片網了。冰面上扔著幾條雜魚。這些雜魚初出江水時還活著,可只要過了幾分鐘,就黯然死去,凍成一個硬條。  天有些灰蒙蒙了,燦爛的群星也顯得不那么燦爛。江面上潑墨似的攤著一堆堆火盆燃盡的殘渣,而寒氣把每個人的臉都弄得又紅又粗的,像是松樹皮。  旗旗大嬸守了一夜,雖然哈欠連天,但精神卻很飽滿。她說這幾斤雜魚可以美美地吃它一頓了。于是她又講起這條江的過去。她說每次漁汛到時,捕上來的魚擺滿了江面,家家都要套上狗爬犁才能把魚裝回去。旗旗便凍得嘶嘶哈哈地從牙縫中擠著話問:  “那時怎么不生我呢?”  “那時就是生不下來嘛。”旗旗大嬸把旗旗抱在懷中,摩挲著她的臉蛋,問: “旗旗以后還來守江么?”  “還來。”  “守江好嗎?”  “守江真有意思。”旗旗哭了,“就是逮不著一條大魚,我沒有好看的魚骨— —我的腳都凍得不敢站了。”  “旗旗,你的腳怎么了?”  “我的腳是凍壞了。我開始是冷,我就跺腳,后來腳就暖和點了,我又坐在江上。再過一會,我的腳就扎針一樣的疼,疼過就不疼了,也不覺冷了。”  “哎喲,那一準是凍壞了。旗旗,你為什么不早說?”  “我看你在起網,我怕你讓我回去。”  “那你凍壞了腳,怎么不該回去?”我插言道。  “我第一次守江,連一夜都守不了,那多丟人哪。開花襖爺爺都八十歲了,還站著哪。”  旗旗的哭聲更響了。  旗旗大嬸和我趕緊為旗旗扒下棉靴,然后用雪給旗旗搓腳。旗旗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一手搭在我的肩頭,一手搭在旗旗大嬸的肩頭,說:  “等天亮了再讓我回鎮子,我就可以說是守了一夜了。”  江面上殘滅的漁火忽明忽滅。而遠方大山的輪廓卻漸漸澄澈起來。八點左右,在東邊天出現一團毛茸茸的太陽,被寒氣包裹著的像堆羽毛的太陽。漠那小鎮的上空升起了一縷縷迷茫的炊煙。  這時,鎮長成山突然出現在江面上。他像巡邏兵似的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然后把江面上所有捕魚的人召集在一起,莊重地宣布了一樁秘密。  那堆魚骨是他故意擺在那的。因為他們接到了一個任務:要把這山林中的一頭大黑熊活活捉住。他們已經多年不做這樣的事了,他擔心他們勝任不了獵熊的工作。所以,就試探著擺出魚骨,看他們是否還像幾十年前一樣的敏感而有耐力。  跟著,他點了獵熊人員名單。旗旗大嬸是第一位,開花襖也在其列。  江面上的網都起了出來。漠那小鎮的人們無言地走回被朝霞映照的鎮子里……冬天總是寒冷,漠那小鎮又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旗旗大嬸他們準備了三天,決定在第四天早晨出發去獵熊了。  旗旗的腳凍壞了,傷口正在潰爛,夜里常常癢得睡不著覺。旗旗大嬸讓我從旅店搬出來住在她家里,好照顧一下旗旗,等著她獵熊回來。  旗旗大嬸要出發的前一晚,是個灰蒙蒙的時刻,我正要到園子中解手。忽然發現一個男人瞪著鷹一樣的眼睛盯著我,我急忙喊來旗旗大嬸。旗旗大嬸口中還塞著飯,她見了那男人,竟嚇得魂不附體了:  “你是鬼吧?啊?你成鬼了吧?”  “我不是鬼,是人!我對不起你。我又和一個女人過日子了,我才知道,生不出孩子不是你的錯。”  那男人蹲在地上,頭埋得很低很低。他的鬢角還冒出一股股的汗氣。我知道,這是旗旗大嬸走了十多年的男人回來了。  “你這不要臉的,你還回來?!”旗旗大嬸罵著,操起一根燁木桿,就像打一條死狗似的狠狠地打了他一下,那男人沒動,但是淚水卻出來了。我見他的臉蒼老褶皺得像曬干了的蘑菇。  那男人說著“我錯了,我該殺”,然后就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外跑。旗旗大嬸愣了一下,跟著又拼命地追上他,哭著說:  “你要是再想回這個家(www.lz13.cn)的話,你就去給我們旗旗弄一個漂亮的魚骨吧,要透明的魚骨!”  那男人像塊石頭一樣沉默著。突然,他痙攣地擴張開雙臂,緊緊地把旗旗大嬸抱進懷里。而旗旗大嬸則像一只剛被關進籠子中的老虎一樣,不停地抓那男人的胸,不停地哭,不停地喊。  頃刻,男人慢慢地輕輕地放開旗旗大嬸,向落日的地方去了。他的彎曲的腿在雪地上面支成一個圓拱形,極北的傍晚的寒氣在往來穿梭,他就好像跨著一個灰蒙蒙的太陽在行走。  旗旗大嬸站在綿延無盡的雪地上,揉著紅腫的眼睛,沖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高聲地告訴他:  “你不要去江里捕魚,江里的魚都跑到河里去了!成山鎮長有個漂亮的魚骨就是從河里弄來的!你去河里吧!弄到了魚骨你就回來!”  第二天早晨,旗旗大嬸他們帶著糧食和干草,坐著雪橇去獵熊了。   遲子建作品_遲子建散文 遲子建:沉睡的大固其固 遲子建經典語錄分頁:123

王蒙:夜雨  窸窸窣窣……  莫非今夜仍是沒有雨?  傍晚天空的幾朵烏云,帶給秀蘭和她的鄉親們多少希望啊。可是現在,她躺在炕上,黑暗中睜大了兩只渴望的眼睛,只聽得小風吹響大核桃樹葉子的聲音。  小麥正在灌漿,核桃已經坐果,谷黍還沒有出齊青苗,白薯栽秧剛剛開始……一切都仰望著陽光果果的天空。  黃旱經年,今春又是全無滴雨。河灘上挖了三丈深才見水。從那里灌滿兩桶水,挑到山頂的梯田栽白薯。挑一趟,汗水就濕透大小衣衫。今天,和小伙子們摽在一塊兒,秀蘭挑了三十九挑水。明天,她要挑……明天,她要挑……明天……明天她去做什么呢?她的嘴角顯出了一絲笑意,笑她自己怎么那么癡。明天,她就要離開這個干旱的山村,到城里辦喜事去了。她父親給她找的對象——一個挺漂亮、挺和氣的工人。  真是有點不可思議,她自己也說不大清楚。她——去年才還鄉生產的初中畢業生,一個十九歲的、羞怯寡言的女孩子,要結婚了,要做大人了,要離開農村,到城市去了。這可是她過去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兒。一個多月以前,她的在城里做木匠的父親,寫信找了她去,安排她和那個叫做熊嘉聰的銑工見了面。那個人(秀蘭還不好意思稱呼他的筆畫繁多的名字)已經二十七歲了,顯得倒還年輕。他們一起看了電影,逛了公園,還一起在飯館吃了飯。父親問她的意見,她低著頭,扭著衣角,她想說:“不,我還小呢,我不……”卻沒有說出來。  她從來沒有到城里去過。這一次,她親眼看到了一個嫁到城里去的女伴曾經向她炫耀過的那些東西:那寬廣平滑的馬路,輝煌高雅的劇場,燙發的女司機駕駛著的無軌電車,五光十色的百貨商店,的確使她驚奇、喜悅,興奮得說不出話來。還有“那個人”的健壯的身軀和勞動布制服上的機油味兒……她偶爾看他一眼就要臉紅心跳。破天荒的、一個重大的問題要她決定,她不知所措了。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是壞還是好。也許,聽父親的話就對了。嫁到城里,就可以過起幾年前離開了農村的那個女伴一樣的生活……“習慣”、“隨大流”,對于有些女孩子,比“思考”、“意志”要有力得多。  她扭著衣角不說話。這還有什么呢?父親送她回家,向母親布置了一切。母親緊張地忙活起來,她還是照常地出工、挑水、推碾子、聽團課,到團支部辦的圖書館借薄本的小說和連環圖畫看。城市和結婚,對于她有一種隱隱的、神秘的魅力,但她總覺得,或者是她總愿意覺得,那還是相當遙遠的事。  可是,現在呢?明天,她就該走了。母親已經給她做好了新衣服,打好了包裹。  她借來的連環圖畫和短篇小說,也已經全部歸還了。明天上午九點二十七分,去火車站上車。這以后,她就是城里人了。  城里人?是的,今天晚上,她幫助媽媽碾玉米的時候,張老娘子和范老娘子從碾房走過,大聲大氣地向她媽媽說:  “大順子(這是她母親的小名,這里,人們都老白了發了還互相用乳名稱呼著)!  怎么還不讓秀蘭歇歇去?明兒就不是你們家的人了,人家要去城里見大世面去了。”  秀蘭不快地轉過身子,兩位老娘子又說:“喲,臉皮怎么這么薄呀!小心到了婆婆家受氣。不對,是我們老糊涂了,現在做媳婦的都是供在高桌上,受不了氣。  秀蘭是個好命的!對象是技術人,掙的錢多。聽說你白天還挑水呢,是不是?傻丫頭,還挑水干什么,到了城里,再也不用大日頭底下往山上挑水了……”  “到城里也得勞動……”秀蘭忍不住打斷了她們的話。  “勞動,勞動也跟咱們山里頭不一樣,不用受這份苦了。”  現在,兩位老娘子的音容、神態浮現在眼前,秀蘭覺得心里很不舒展。  “……北大荒是好地方……”隔壁,小學五年級的弟弟唱道。從看完了《老兵新傳》,弟弟就被這個歌迷住了。然后聽見媽媽長出了一口氣,翻過身來。這些天,忙著出工,忙著家務,又忙著給秀蘭籌辦喜事,可把媽媽給累壞了。  明天,就離開弟弟,離開媽媽了。離開?當然,這是最明顯不過的事,是她一個人到城市結婚去。從小和她一齊打柴、燒飯、下地、做功課的最親愛的弟弟,為什么這幾天對她有點冷淡呢?睡覺以前,她問:“弟弟,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不和我說說話?”那小家伙噘著嘴,好半天才說:“你走你的吧,我畢業后留在家建設農村。”回過頭,不理她了。弟弟這么小的年紀,原來就懷抱著和姐姐一起建設農村新生活的雄心壯志啊。  她也懂。在學校,老師和團支部書記常常講給他們,發展農業是當前的中心任務。留在農村參加生產是多么光榮,多么有意義。但是,她并沒有認真地把這些道理和自己的實際生活聯系起來過。從小,她就是個講實際的孩子。七歲時候媽媽下地,她就能在家哄小弟弟了,還要在傍晚燒出一鍋開水。她還沒有認真地把“責任”、“前途”、“榮譽”這些莊嚴而巨大的字眼引入過自己的生活,就像除了短篇小說和連環圖畫,還沒有過大厚本的經典理論著作出現在她的小書包里。她還不是共青團員,她還沒有獨立地做過什么重大的決定。  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媽媽叮囑她,今夜,要好好睡一覺,是姑娘時期在家的最后一夜了。  窸窸窣窣  是雨?是風?  是風?是雨?  “吱——嘎,吱——嘎”,傳來遠山鸝雞兒的啼叫。大概不會下雨了,鸝雞兒是在晴朗的夜晚才啼鳴的。  “撲——騰,撲——騰”,一群鳥兒飛過,宿鳥遷居,也許當真要變天氣?  如果沒有雨……  沒有雨,就更得干!她想起三天前團支部召集的青年大會來了。團支部書記在會上說:  “連年大旱,有的人泄了氣。不,不能泄氣!誰泄氣,誰就倒霉!去年,東莊子的社員,組織起來抗旱,挑水點種高粱、玉米,雨后又搶種了大批綠豆、蕎麥。  結果,他們莊子的生產,在咱們公社占了第一。老天爺甩袖子,還不要緊,要是咱們農民甩了袖子,國家還指望誰呢?”  團支部書記叫朱勇臣,二十多歲了,去年和秀蘭一起畢業的。他們從小學就同班,秀蘭家里沒有男勞動力,朱勇臣常常幫他們挑水,拾柴,壘墻豁子,抹房頂子。  上初中以后,由于男女的界限,他們不常在一起了。在學校,朱勇臣就特別棒。回到家來,他勞動得非常好,現在,每天晚上,他在緊張的勞動和頻繁的會議之后,還自學《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呢。不知為什么,從這次進城回來,訂了婚事,秀蘭就怕看見朱勇臣,當朱勇臣從大街上迎面走來的時候,秀蘭總是慌不迭地繞開去。  會后,組織了青年抗旱突擊隊,挑水點種補苗。秀蘭報名要參加,朱勇臣卻說:  “過兩天就當新娘子去了,你不用來了。”雖然朱勇臣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話,但是秀蘭覺得,他的話里似乎含著一點對她微微責備的意思,深深惋惜的心情。別人也附和著朱勇臣這么說。她不好意思去爭,她從來很少和人家爭論過,蔫蔫地自己回到家直掉眼淚。可是,在隊里干活的時候,她仍然爭取到機會和男勞動力一起挑水,這樣,心里才平靜了些。  “嗚——嗚——”火車汽笛的長鳴,在靜夜顯得分外清晰。然后是“哐氣”、“哐氣”的車輪響。明天上午九點二十七分,她就坐上火車了。車廂里是整潔的、明亮的、熱鬧的。希望能找一個靠窗的座位,安坐下來看人們說笑、喝茶、打撲克,那是多么愜意啊。坐火車的人很多,都是興致勃勃,春風滿面的。在下一站——或者下兩站,或者下幾站——等著他們的一定是絕妙的好事情。  但是,穿過許多黑魆魆的山洞,跨過許多急湍湍的河流,之后,那個一望無邊的遼闊的大平原和繁華喧鬧的城市,帶給她的,將是什么呢?  滴滴答答……  什么?這是什么聲音?  滴滴答答……  秀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靜聽了一忽兒,不由披上衣服,下了炕……推門出去,一股清涼的潮氣沁入她的鼻孔。天上,黑云在迅速地移動,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兒,露出了幾點閃著微光的星星。似乎星星也覺察到自己的出現是不合時宜、不受歡迎的。它們的閃光是那樣畏怯,那樣快就消失了。小涼風吹拂著她熱乎乎的臉孔,吹動了覆在額前的短發。一個電閃,長長的美麗的藍紫色的折線劃過天空,映照出村北高高矗立的山頭。吧嗒兒,一滴雨珠溜在她的臉頰上,清涼、溫柔,些微的爽。她伸手去摸這雨珠,什么也沒有摸著。吧嗒兒,又是一滴雨……下雨了!真的。  院里的大核桃樹,巨大的樹冠阻擋著稀疏的雨滴下落。秀蘭索性拔下門閂,開開大門,迎街站立,盡情承受著這晚來的、人們望眼欲穿的、初夏的小雨。她想起自己的小鎬,鎬楔已經脫落了,雨后點種,是要用的啊……乒、乒、乒,急速的腳步聲、笑聲。黑暗中亮起了一個小紅眼睛,一亮一亮的。  沒錯,那是黨支部書記李老頭的煙袋鍋。和他一起走路的人,不用說,是大隊陳隊長了。他們倆,每天晚上,總是開會到深夜,然后一塊兒走回家,睡不了多大會兒,又該分別到各隊下地了。  現在,他們倆走來了。只聽見陳隊長說:  “我看,七隊發展牲畜的經驗就值得好好推廣推廣……”  李老頭首先發現了這里門旁秀蘭的身影。  “誰?”李老頭問。  “我,秀蘭。”  “秀蘭子,怎么還不睡?”  “我起來看看,有沒有雨。”  “好丫頭!”李老頭夸獎著,“告訴你們的朱勇臣,夜里要是下了雨,明天全體青年突擊隊員就遠征北大山,補豆子去。那里的玉米,出苗最不好。”  “對……”  這時陳隊長拍了李老頭的肩膀一下,插嘴說:“打你這個官僚主義!明天,人家秀蘭就做新娘子去啦,你還讓人家去北大山……”  “是么?啊……啊……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大伯忘性太大,該打。秀蘭子,給你道喜呀……”  秀蘭子沒有應聲。李老頭吸著煙,和陳隊長并肩走過去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李支書說:  “這個丫頭才十九歲,結婚太早一點了嘛。”  陳隊長說:“是啊,不過,咱們可不干涉……”  秀蘭心里很不是味兒。小雨引起的歡快情緒頓然消失了。她悻悻地慢步走回屋去。  “秀蘭子,是你嗎?”媽媽在隔壁問。  “是我。”  “黑更半夜的,干什么去了?”  “我看看天。媽,下雨了。”  “下雨,不要緊,離火車站近,我打著傘送你去。”  “不是!”秀蘭有點急躁,“我是說莊稼等雨。”  “睡吧,秀蘭子,明天還得趕路。莊稼怎么樣,你就不用操心了。”  媽媽在半睡半醒之中,用嘶啞的聲音說話,說完,翻過身去,又睡了。  不用操心?不用操心……  當她坐火車去城里“搞對象”的時候,火車上一群女學生在熱烈地議論莊稼長得怎么樣,缺不缺雨。一個系白紗巾的、戴眼鏡的女大學生,嘆了一口氣,用南方口音說:“唉!這個老天爺,趕快下一場透雨就好了。”秀蘭想,她的心思也和咱們山溝兒里的農民一個樣呢。到了城里,那個熊嘉聰,和她見面的第一句話,是問麥子長得好不好。瞧,搞對象也在談論麥子。在飯館吃飯的時候,她旁邊的桌位,一個穿柞綢大褂的滿面皺紋的老年人和一個紅領巾說話,說到近幾年氣候有些反常,對農業生產十分不利。紅領巾說:“爺爺,您不用發愁,將來我長大了也到鄉下種地去,我一定研究一個不怕旱的種地辦法。”在電影院休息室的畫報上,她看到的也凈是些增產化肥、農藥,技術工人與農業機械“配套”下鄉的畫片……誰說不用操心呢?土地,土地上的勞作,土地上的收成,是舉國切望,舉國矚目,舉國操心的啊。  答答滴滴……  雨聲漸漸小了。秀蘭夢見和伙伴們一起,在遍山挖成的魚鱗坑和水平槽中栽樹,小杏樹、小山楂和小核桃樹。一陣干風,把樹全吹枯了……秀蘭驟然驚醒。一束青光照在她的臉上。樹影兒在窗紗上顫動。這是怎么回事?  月光!雨停了!  停了。秀蘭驀地哭出了聲。  媽媽被驚動了,她趿拉著鞋,睡眼惺忪地走進這屋,吃驚地問:  “秀蘭子,怎么了?這是怎么了啊?”  “媽,雨不下了。”  “雨不下了不正好趕路嗎?”媽媽仍然大惑不解。  “媽,咱們的莊稼和果樹正等著雨呢!村里抗旱多么緊張啊,今年,再也不能讓老天爺制服住了。前幾天成立了青年突擊隊,大伙兒干得多么歡啊!可我,我為什么要走呢?我不愿意離開咱們村,不愿意去城市結婚……”  媽媽給攪胡涂了。下雨,結婚,這中間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呢?她斷定有幾分是女兒睡夢間的吃語。當年自己結婚的前夜(那時她才十七歲),也是睡覺直說胡話。  待嫁時的心情,是亂如麻的啊。  于是她勸慰女兒:  “別傻,秀蘭子,你已經是大人了。爸爸給你找了門好親事,人家人品好,有技術,家里人口又簡單。結了婚,你住在城里,過起小日子,不是挺好嗎?你看人家素芳……”  不提素芳還好。素芳,就是那個前年初中畢業,回家下地干了一個月的活,歇了半個月的工,就喊受不了了,白念了書的人,就是那個一個人跑到城市找舅舅,托舅舅給找對象,兩個月中間換了三個對象,現在一去再不回來的人。那時,秀蘭和她的同學們是多么輕視她啊。可是后來,父親給自己在城里介紹對象的時候,怎么又沒有懷著那樣的心情想到她呢?現在,媽媽順口提起素芳……難道自己也走素芳的路子?不,不,秀蘭從來都是喜愛自己的家鄉,喜愛田里的青苗和山坡的綠樹,喜愛春天的播種和秋天的收獲的啊。秀蘭從來沒有想過要拋離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山村,自己年輕的生命已經奉獻了許多心血和汗水的土地的啊。于是她哭得更傷心了。  “媽,我不去,我要留在村里……”她一邊哭一邊說。  “別半夜里說夢話了,你爸爸不是問過你的意思了么?”  “可我沒答應啊。”  “你也沒搖頭啊。你爸爸已經跟人家說好了。你爸爸來信,說給你買了一條花格床單,給你買了小衣櫥……”  “那,那我也得等著下一場透雨再走,”媽媽說得秀蘭不好回答了,急切中,她仍然堅持著,“我是不能做抗旱中的逃兵……”  聽著女兒這種孩子氣的話,媽媽笑了。她哄慰著說:“好了,好了,不下透雨,你就不用走。快睡吧,傻丫頭!出嫁以前都是這樣,心里七上八下的……”  于是她為女兒重新鋪好被褥,放好枕頭,扶女兒睡下了。  秀蘭抽噎著,一下比一下微弱下去。媽媽漸漸放心了,她的眼皮也愈來愈沉重了。  嘩嘩啦啦……  未明時分,瀉下了大雨。天亮了,雨仍然起勁地下著。院子里冒著水泡兒,老母雞瑟縮地躲在房檐底下,水流匯集在石板修的陽溝里,急促地泄向街心,再流向河灘,沖出了密密的人字形的紋絡,天空一陣暗,一陣亮;云迅速地推移,愈積愈厚了。  媽媽醒來,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失笑了。瞧這小丫頭還有什么可說的……她起了炕,大略一梳洗,便悄悄掀開簾子,走進秀蘭的房間,怕驚醒才睡下不久的女兒。  秀蘭的房間空著,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桌上放著一個包裹,本來已經扎好,準備帶上火車,可是現在,打開了。  這個丫頭,這么大雨,到哪里去了啊?媽媽又掀起簾子,看見秀蘭的弟弟正在起身。媽媽問:“你姐姐呢?”  “我剛醒,哪里知道?”弟弟不高興地說。  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秀蘭踏著雨,跑回家來。她的衣服、鞋子都濕透了,順著頭發梢向下滴水。一夜沒有安睡,她的下眼皮是青色的,然而她整個的臉孔,卻因為極度的興奮和喜悅煥發著光彩。  “你瘋了!”媽媽有點惱怒,“穿著這么好的衣服淋雨,你還沒睡醒么?”  “媽媽,媽媽!”秀蘭是太快樂了,好雨不僅下透了干旱的土地,也潤透了她的心。她的冰涼潮濕的雙手搭在媽媽的肩上,根本沒理會媽媽的斥責。  “媽媽,媽媽,我已經決定了,我已經跑去告訴黨支部書記、團支部書記和生產隊長了。我不結婚了,去它的吧!我才十九,跑到城里結哪門子的婚啊?爸爸太有點主觀了。也怨我,我也沒好好想。媽媽,媽媽,您別著急,我寫一封信給‘那個人’,我會向他解釋。他要是個明白人,他就會明白一切;他要是個糊涂人,那就不值得再搭理他。媽媽,媽媽,您瞧,這不是很好嗎?團支部已經批準我做青年突擊隊員了。雨一停,我們下午就去北大山。您快點準備飯吧。婦女隊要在近地補花生,媽媽,您也作好準備吧。媽媽,媽媽,為什么我一定得去結婚呢?什么也不為啊。我能不能不去呢?為什么不能?就這樣,我自己做了主了。我拿定了主意了!  我要在咱們家鄉,種一輩子地,和弟弟一起建設咱們的家鄉,侍奉您過好日子……”  一向柔順的、嫻靜的、沒有多少主意的秀蘭,怎么今天一下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她是那么堅決,那么自信,那么大膽。她的話又是那么流暢,那么熱辣辣的,那是一瀉千里,誰也駁不倒的啊。  “我贊成,我贊成!”沒等她說完,弟弟就歡呼開了,他跑過去緊拉著姐姐的手。  媽媽完完全全地呆住(www.lz13.cn),站在她面前的,已經不是那個百依百順的小女兒了。她說不出一句話來。  “秀蘭子!”嘩嘩的雨聲中,傳來大街上朱勇臣快樂的吆喊,“青年突擊隊員到學校東屋開會去!”  這聲音照亮了秀蘭的臉,她豪暢地笑了。  “噯!就去!”她的回答清脆而響亮。  她轉過身,弟弟遞給她一個草帽。她接過來,戴在頭上,撩起褲腳,脫下鞋子,抬起健壯黝黑的小腿,赤足冒雨向外跑去。向那莊嚴而巨大的生活跑去了。  1962年   王蒙作品_王蒙散文集 王蒙:我又夢見了你 王蒙:濟南分頁:123

朱湘:書  拿起一本書來,先不必研究它的內容,只是它的外形,就已經很夠我們賞鑒的了。  那眼睛看來最舒服的黃色毛邊紙,單是紙色已經在我們的心目中引起一種幻覺,令我們以為這書是一個逃免了時間之摧殘的遺民。他所以能幸免而來與我們相見的這段歷史的本身,就已經是一本書,值得我們思索、感嘆,更不需提起它的內含的真或美了。  還有那一個個正方的形狀,美麗的單字,每個字的構成,都是一首詩;每個字的沿革,都是一部歷史。“飆”是獵犬風一般快地馳過,嗅著受傷之獸在草中滴下的血腥,順了方向追去,聽到枯草颯索地響,有如秋風卷過去一般。“昏”是“婚”的古字:在太陽下了山,對面不見人的時候,有一群人騎著馬,擎著紅光閃閃的火把,悄悄向一個人家走近。等到了竹籬柴門之旁的時候,在狗吠聲中,趁著門還未閉,一聲喊齊擁而入,讓新郎從打麥場上挾起驚呼的新娘打馬而回。同來的人則抵擋著新娘的父兄,作個不打不成交的親家。  印書的字體有許多種:宋體挺秀有如柳字,麻沙體夭矯有如歐字,書法體娟秀有如褚字,楷體端方有如顏字。楷體是最常見的了。這里面又分出許多不同的種類:一種是通行的正方體;還有一種是窄長的楷體,棱角最顯;一種是扁短的楷體,渾厚頗有古風。還有寫的書:或全體楷體,或半楷體,它們不單看來有一種密切的感覺,并且有時有古代的寫本,很足以考證今本的印誤,以及文字的假借。  如果在你面前的是一本舊書,則開章第一篇你便將看見許多朱色的印章,有的是雅號,有的是姓名。在這些姓名別號之中,你說不定可以發現古代的收藏家或是名傾一世的文人,那時候你便可以讓幻想馳騁于這朱紅的方場之中,構成許多飄渺的空中樓閣來。還有那些朱圈,有的圈得豪放,有的圈得森嚴,你可以就它們的姿態,以及它們的位置,懸想出讀這本書的人是一個少年,還是老人;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才子,還是老成持重的儒者。你也能借此揣摩出這主人翁的命運:他的書何以流散到了(www.lz13.cn)人間?是子孫不肖,將他舍棄了?是遭兵逃反,被一班庸奴偷竊出了他的藏書樓?還是運氣不好,家道中衰,自己將它售賣了,來填償債務,或是支持家庭?書的舊主人是這樣。我呢?我這書的今主人呢?他當時對著雕花的端硯,拿起新發的朱筆,在清淡的爐香氣息中,圈點這本他心愛的書,那時候,他是絕想不到這本書的未來命運。他自己的未來命運,是個怎樣的結局;正如這現在讀著這本書的我,不能知道我未來的命運將要如何一般。  更進一層,讓我們來想像那作書人的命運:他的悲哀,他的失望,無一不自然地流露在這本書的字里行間。讓我們讀的時候,時而跟著他啼,時而為他扼腕嘆息。要是不幸上再加上不幸,遇到秦始皇或是董卓,將他一生心血嘔成的文章,一把火燒為烏有,或是像《金瓶梅》《紅樓夢》《水滸》一般命運,被淺見者標作禁書,那更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  天下事真是不如意的多。不講別的,只說書這件東西,它是再與世無爭也沒有的了,也都要受這種厄運的摧殘。至于那琉璃一般脆弱的美人,白鶴一般兀傲的文士,他們的遭忌更是不言可喻了。試想含意未伸的文人,他們在不得意時,有的樵采①,有的放牛,不僅無異于庸人,并且備受家人或主子的輕蔑與凌辱;然而他們天生得性格倔強,世俗越對他白眼,他卻越有精神。他們有的把柴挑在背后,拿書在手里讀;有的騎在牛背上,將書掛在牛角上讀;有的在蚊聲如雷的夏夜,囊了螢照著書讀;有的在寒風凍指的冬夜,拿了書映著雪讀。然而時光是不等人的,等到他們學問已成的時候,眼睛是早已花了,頭發是早已白了,只是在他們的頭額上新添加了一些深而長的皺紋。  咳!不如趁著眼睛還清朗,鬢發尚未成霜,多讀一讀“人生”這本書罷! 朱湘作品_朱湘的詩 朱湘:畫虎 朱湘:葬我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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